第6章都想
顧蠻生跟王傳富約的是上午十點,去深圳一家老字號茶樓喝早茶。南方城市熱得早,太陽一冒頭便吐露火辣的舌尖,萬物打蔫。天黑的時候沒發現,白天一看才覺出這座城市的生猛來,高樓林立,街邊攤販成堆,馬路上人擠著人來來回回,解放路天橋下那點人流根本不夠看的。曲夏晚看見一個跟自己一般年紀的女攤販站如圓規伶仃,正指著一位男性城管的鼻子破口大罵,聽口音還不像本地人,雙方几番唇槍舌劍,外地女人一點不落下風。她既吃驚,也不屑,拉了拉顧蠻生的手問:「這裡的女人怎麼都這麼彪悍?」
「野蠻生長,適者生存,你腳下的這片土地就是所有夢想家的叢林,像你跟你弟這麼斯文的,一天都活不下去。」顧蠻生笑笑,抬手往不遠處的一棟高樓指了指,「看,深圳第一高樓,賽格大廈。」
電子工業是整個深圳的龍頭產業,顧蠻生如數家珍,似乎對這塊地方瞭若指掌,他又朝另一片密集的樓房指了指:「這片低層與多層樓房都是電子元器件廠或電子產品的來料加工廠,後頭一片高樓則全是電子配套市場,這條叫華強北路,這條叫深南路,想組裝家用電腦的,十之八九都得到這兒來。」
曲頌寧聽著聽著就笑了:「你不說你第一次來深圳么,怎麼知道的那麼清楚?」
「雖不能至,心嚮往之,」望著滿街攢動的人影,顧蠻生熱血沸涌,莫名感到興奮,「我有預感,總有一天這裡會成為全中國乃至全世界的電子產品中心。」
曲頌寧循著顧蠻生的視線望出去,街區里拉著兩條巨幅橫幅,一條是「時間就是金錢,效率就是生命」,一條是「二次創業鑄輝煌」,紅底白字非常氣派,在濕熱的風中獵獵抖動,彷彿下一秒,就將拉開一場大戲的帷幕。
三個人進了茶樓,王傳富先他們一步,已經到了。一眼看見顧蠻生朝自己走過來,忙起身相迎:「好耐冇見啦!」
顧蠻生用學了一陣子的粵語回他:「王生,呢段時間過得順唔順吖?屋企人好唔好吖?」
王傳富切換回普通話,用力拍了一把顧蠻生的肩膀:「行啊,這粵語說得,都快聽不出你是北方人了。」
「我也剛學這麼幾句,糊弄糊弄人。」顧蠻生笑著向王傳富介紹曲家姐弟,很自然地說,「一個是准老婆,一個是准小舅子。」
王傳富殷勤地向曲頌寧遞來一隻手掌,曲頌寧也就順便多看了一眼這個男人。王傳富深眼窩寬鼻根,膚色黝黑下頜方正,原本該是張端正近乎木訥的臉,卻硬生生被生活糊了一臉的油猾氣,確實像商人的樣子。
早茶被穿紅旗袍的服務員擺上了桌。王傳富是這裡的老食客,服務員笑盈盈地跟他打招呼,多送了一盤豆豉蒸鳳爪。鳳爪相當酥爛嫩滑,入口即化,連成天嚷嚷減肥的曲夏晚都筷不離手。
「別看這茶樓裝潢一般,這裡的早茶是出了名的,外省人沒來這嘗過腸粉與鳳爪就不算真正來過深圳。」王傳富起身布菜,把一屜腸粉放到曲家姐弟面前,忽地抬眼沖他們狡黠一笑,「我等老半天了,你們怎麼不問問,我是怎麼認識的顧蠻生?」
曲頌寧笑說他早想問了,看大家的注意力都在鳳爪腸粉上就沒好意思開口。王傳富作出神秘狀,連連稱呼顧蠻生為奇人,惹得曲夏晚莫名自豪,忙放下筷子,追問故事經過。
曲頌寧先前沒看走眼。王傳富出生在汕頭貴嶼,就是個古時候常說的行腳商人。貴嶼鎮從八十年代開始從事垃圾回收生意。王傳富天生沒有讀書的慧根,卻有顆改變命運的心,所以見樣學樣,也跟著別人一起搗鼓垃圾。但他在老家起步晚了,垃圾回收人人在做,王傳富覺得跟在人屁股後頭沒出路,決定出去闖闖。沒成想,這一闖就闖出一個大商機來,他結識了顧蠻生。
他來到漢海,發現這裡是塊還沒被人發現的新大陸,於是每天背著嶄新的不鏽鋼臉盆走街串巷,大中小三個尺寸,像羅鍋似的扣在背上,吆喝著誰家棄置的報廢電器都可以拿來跟他換一隻嶄新的臉盆。還真有不少跟他換的。
那天來了一個男孩,雖說比同齡男孩略略高出一些,但臉龐依然稚氣,瞧來也就十二三歲的模樣。男孩提著一隻半導體收音機要求換一隻最大的臉盆,王傳富沒同意。他一開始想的是把收來鐵器的廢料賣給鋼廠,這麼小一隻收音機連本兒都不夠回的,所以他對男孩說,大風扇大冰箱才能換大臉盆。結果那個男孩轉了轉眼睛,反倒笑了,說你跟我換我還虧了,我這小收音機能提煉黃金。
曲夏晚嘖嘖稱奇,顧蠻生笑著搭茬:「我當時突然想起來,上課的時候聽化學老師提過一句,說在電子工業中,為了提高電子元件的抗腐蝕能力和導電性能,通常會在其表面鍍一層黃金,而這些黃金是可以通過特殊手段提取出來的。我平時上課一般不聽講,不知怎麼,就這句話扎進了腦袋裡,關鍵時刻就冒芽了。」
「也許這就是緣分。」王傳富接著道,「後來他讓我等他一天,讓我多準備些收來的電子產品,說第二天當著我的面提煉黃金。」
曲頌寧問:「為什麼還要等一天?」
顧蠻生道:「因為我就記得那一句,具體怎麼提煉可能我沒聽,可能老師也沒說,所以我特地跑了一趟化學老師家裡,虛心跟他討教這個問題,說我改邪歸正了,想上高中考清華。這個老師是個返聘退休老教師,一心只為桃李滿天下,感動得當場哭了。」
以雙氧水和濃硫酸按比例作反應試劑 , 再用鋅粉和稀硝酸處理,當金燦燦的粉屑出現在眼前,王傳富目瞪口呆。在他看來,煉金的過程比想像中簡單,但他吃了沒讀過書的虧,顧蠻生不說方法,他就參悟不了其中的秘密。
「後來我說我要買他的配方,他倒不肯了,說這是祖傳的秘方,他要靠這個入股。」說到這裡王傳富連連搖搖頭,道,「那時顧蠻生才十四歲,真是天生的商人。」
曲頌寧是高材生,腦袋裡早跑了幾遍化學反應方程式,他看了顧蠻生一眼:「用強酸提金也不是多難掌握的技術,你就拿這個唬人,不太道德。」
顧蠻生不以為然,微笑道:「尼采說了,『道德是弱者用來束縛強者的工具』。再說了,捨不得媳婦逮不著流氓,我為了湊夠電子廢料,把我家的電視機都給拆了,我媽回來差點宰了我。」
王傳富不捨得把自己收來的電子產品交給顧蠻生,顧蠻生就真的拆了自家的電視機,雖說提出來的金子只有一點點,但他們共同算了筆賬,集腋成裘,這麼干收入還是相當可觀的。顧蠻生那點年紀沒真可能入股去倒騰電子垃圾,但還是跟著王傳富一起攫到了人生當中的第一桶金。而王傳富認定對方將來必成大器,兩人自此結成了忘年交,甚至不誇張地說,顧蠻生的不少奇思妙想在王傳富此後的致富路上大有推助作用。
十四歲的孩子能想出這樣的主意,擔一聲「奇人」不為過,曲頌寧想了想,接著問王老闆:「那你怎麼又做起隨身聽的生意了?」
「也是陰差陽錯。」王傳富喝了口肉骨茶,「咱們國家的電子行業遠不如發達國家普及,咱們的老百姓家裡沒那麼多電子垃圾要扔,我在漢海乾了沒多久,就收不到什麼電子廢料了。所以我就回了老家,想試試能不能從海外收?」
曲夏晚根正苗紅,一聽就花容失色:「這是走私吧。」
「也算吧,但當時貴嶼百廢待興,這個行業能致富,所以鎮里的領導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。人家發達國家有轉移污染產業的需求,而汕頭有港口,深圳又跟香港離得近,所以有的是辦法弄到國外的電子廢料。」
比起姐姐一驚一乍,曲頌寧倒聽得相當認真,與深圳一河之隔的就是國人眼中神秘莫測的香港,他想到,還有三年,香港就要回歸祖國了。
王傳富見兩個男孩都聽得目不轉睛,油然而生得意之情,接著道:「一次偶然機會,我跟朋友去收一批來自日本的電子垃圾,發現裡頭有一批廢棄的隨身聽物料。別說小日本的標準是高,這批物料完全還可以再利用么,我就還當垃圾按斤稱了回來,然後找了兩位朋友將這批物料翻成了新貨,結果一下就賣光了。」
趁王傳富吸溜吸溜嘬茶喝湯之際,顧蠻生替他說下去:「一來,強酸煉金沒啥技術含量,貴嶼鎮上人人都幹了之後,利潤便薄了;二來,這翻新了一下才發現,隨身聽行業沒那些日本企業吹得那麼高精尖,王老闆就跟他那兩位朋友華麗轉身,從電子垃圾大王成了廣東第一的國產音頻廠商。」
「第一不敢當,不敢當。小打小鬧罷了。」王傳富搖頭如撥浪鼓,含著嘴裡的黑棗說,「其實掙得沒以前收垃圾多,但掙再多沒命花到底不行。煉金污染太嚴重,鎮上那味兒實在教人受不了,我媽都被熏病了,我幾次想接她來深圳,她都不答應。」
曲頌寧看了看顧蠻生,忽地起疑道:「就你這土匪性子,沒在王總的音頻廠里摻和一腳?」
「他媽鐵定不同意,他不敢——」
「我這不摻和了么,」顧蠻生打斷王傳富,不正經地笑了笑,「我現在也算是王老闆華東地區的經銷商吧。」
曲頌寧已經全聽明白了,對王傳富誇讚道:「我其實比較過不少國產隨身聽,為什麼王總的產品比別的國產隨身聽音質要好呢?」
「信噪比,也是一個音頻設備的常用指標,信噪比越大,說明混在信號里的雜訊越小,聲音回放的音質越高,否則相反。」說起自己的產品,王傳富眉飛色舞,「我們用的也是杜比降噪系統,在這點上,跟目前領先全球的索尼、松下是一致的。」
曲頌寧與顧蠻生對視一眼,認為時機已到,再次把目光投向王傳富,問他:「王總剛才說掙得不多,就沒想過登報紙,上電視,把你的產品鋪開了,搞大了?」
王傳富嗆了自己一口,沒聽出弦外之音:「這怎麼鋪開搞大,要被日本那邊發現我們打著『索尼』的旗號在賣自己的產品,還不派人打上門來?」
曲頌寧斬釘截鐵道:「所以只要我們做自己的品牌,就不怕他們打上門。」
王傳富眼爆瞪,嘴微張,半晌沒接話。這樣的反應顧蠻生早就料到了,還是忍不住笑了:「怎麼,嚇傻了?」
王傳富好容易緩過魂來,結巴道:「這……這……賣得出去嗎?」
他的顧慮不是沒道理。借著索尼的東風,他的山寨隨身聽才能賣得如此紅火,但如果變成了自己的品牌,消費者肯不肯買賬還是個大問題。他認為他們異想天開。所以對於曲頌寧與顧蠻生的提議,他始終瞧著興緻缺缺。他幾次打斷他們,最後推說辦廠的事情不是他一個人能決定的,他得回去和另外兩個朋友商量一下。他其實根本不想聽。
「王總……」曲頌寧還想說下去,但馬上就被對方打斷了。
「小姑娘,再來一份蝦仁腸粉。」王傳富將最後一條腸粉夾進曲頌寧的碗里,似乎想借它堵住他的嘴,他嘻嘻哈哈地說,「吃這個,這個,這家店做了三十年腸粉,老闆親自下廚,除了蝦仁、牛腩,還有一種葯膳腸粉,我聽老闆說這種葯膳腸粉不僅養生還美容。」
一聽「美容」二字,曲夏晚來了興趣,笑盈盈地對王傳富說:「這腸粉怎麼做的?能讓老闆教教我嗎?」
「這是秘方,不能外傳,」王傳富看了一眼曲夏晚,被這麼嬌聲嬌氣的姑娘晃了眼睛,立馬又託大道,「不過誰讓我跟這裡的老闆熟呢,這就帶你到後頭看看去!」
待曲夏晚跟著王傳富離開,顧蠻生忽然想抽煙,也就隨手結了賬,獨自走到茶樓門外去。不到一頓早茶的功夫,街上攤販陡增,不止過街天橋,就連人行道兩旁都聚集著擺攤的小販,賣什麼的都有。一片初夏的陽光潑來,他們頭□□著灰塵、臉上浮著油垢,拼拼打打,營營苟苟,忙忙碌碌,時不時從熱火朝天的生意中抽出身來,舒臂展腰,喘上一口大氣。儘管嘈雜混亂,整座城市欣欣向榮。
不像整個解放路天橋就只能找到一個賣電子產品的顧蠻生,深圳的地攤上還就屬這類產品居多,但顧蠻生仔細看了一圈,攤上沒有國產隨身聽,全是水貨與二手。他看著這些腰包橫陳的小販,想起來,王傳富還未小富之前,也曾是其中一員。
聽見身後曲頌寧走來的腳步聲,顧蠻生神色一片空白,說了一句:「你看他們。」
「他們並不想做出自己的品牌,他們只想成為有錢人。」在王傳富那兒吃了癟,曲頌寧也挺沮喪,沉默好一會兒才問顧蠻生,「你呢?」
「我是屬狼的。」顧蠻生思考良久,微笑道,「都想。」
曲夏晚從茶樓中走出,看見顧蠻生與曲頌寧都在門外,眼望不知何處,就這麼站著不說話。她喊了他們一聲,他們也沒反應。
但這回帶「蒙娜麗莎」過來還真有了轉機。一直沒機會插話的曲夏晚趁著剛才與王傳富到後廚學習討教,還真打聽出來了對方的真實想法。顧蠻生想到餐桌上王傳富頻頻投向曲夏晚的色眯眯的眼神,話沒聽全就怒了:「老色胚,真打我女人的主意,我弄死他!」
「你想哪兒去了,」曲夏晚翻他一個白眼,「是我剛剛打探出來,其實王總對你們的提議也很感興趣,可說到底他怕打上自主品牌的隨身聽賣不出去,不比索尼樹下好乘涼,要是能保證生產出來就能賣掉,他也就不怕了。」
顧蠻生沒轉過彎來:「狗屁,這誰能保證。」
還是曲頌寧反應很快,他想了想,替姐姐補充道:「天然氣供應有個國際慣例和規則,叫作『照付不議』。」
顧蠻生問:「什麼意思?」
曲頌寧解釋道:「通俗點說,就是他們生產多少,你得吃進多少,賣不賣的出去都不得退貨。」
憑著兩人這麼多年的交情,以前顧蠻生都是先拿貨再結款,從來沒提前付過供貨資金,更別提這種風險巨大的「照付不議」。他沉下臉,微眯眼,不說話。
「這樣的合同豈不是虧大了?我雖然不會告訴爸媽,但我還是反對的。」曲夏晚的擔心不無道理,曲家家境雖不賴,到底不是大富之家,這種模式對兩個學生來說,壓力太大了。
曲頌寧也不完全支持,起初他是為了跟日本同學高橋較勁,覺得劉傳富的walkwoman可以一試,但對方真把條件開出來,才知道事情沒那麼簡單,這詭譎商海不定還有多少風暴、多少暗礁,是目前尚且稚嫩的他們預測不到,解決不了的。
一行三個人,一個堅決反對,一個也顧慮重重,出發前的豪言壯志全都沒了。顧蠻生思索半晌,忽然展眉笑道:「要不咱們就聽天由命吧。」
摸出那枚據說相當靈驗的袁大頭,說「人頭在上就干」,也沒有陰爻陽爻這些彎彎繞,便直接擲完合在掌心裡,一翻兩瞪眼。
曲家姐弟抻著脖子去看,一見露出的是袁世凱的頭像,也都不說話了。顧蠻生輕吁一口氣,說,摸石頭過河,咱們就試試吧。
第二天,顧蠻生再次聯繫了王傳富,意思要跟他簽個合同,品牌誕生之後,甭管他的隨身聽生產多少,他們作為代理方都得先買它一批,不能退還,用以保證他們不會虧損。至於賣不賣的出去則完全不必在他們廠家的考慮範疇之內。但作為這種模式的回報,他不僅要代理權,也要入股。王傳富同意了。他向顧蠻生要求品牌投入生產前的第一筆貨款,天文數字,二十萬。